流行的历史小说,以及历史题材的电影、电视剧,大体上可分三类,一类是《三国演义》式的,历史上实有的人物,实有的事件,但故事情节是虚构的。一类是《水浒传》式的,有一点真实的人物、事件的影子,基本上都是虚构的。一类是近年才有的,图解式的历史片,以真实为基础,略加虚构,增强艺术感。至于戏说一类,可以不归入历史类,实际上,它与历史无关。
前二类历史作品,大体上是作者借古人的酒杯,浇自己心中的块垒,并不追求历史的真实。后一类历史作品,则艺术创作受到极大的局限,同时,涉及活着的人,对真实的历史也不能不有所取舍。至于一些标榜真实的历史剧,由于作者并不是历史学家,在历史学家看来,仍离真实甚远。他们对于历史不过是雾里看花,仍然只是在借古人的酒杯,浇自己心中的块垒。至于等而下者,胡编一个历史故事,混碗饭吃,另当别论。
艺术的任务,是抒发作者的强烈感情,以引起观众的共鸣。鲁迅就是这样走上文艺的路的。它告诉人们的并不是真实的人生经验,而是虚构的人生经验,但它反映的感情却是非常强烈的。现有的历史小说一类,乃是作者的感情和历史人物或事件的某种感情交流,也是一种共鸣,这种感情完全是一种对现实生活感情的反映,作者的责任并不是去深入剖析复杂的历史事件,他也不需要对艺术创作中的历史的真实性负责。
史学的任务则不同,它是把前人真实的人生(当然广泛地指人类社会)经验,告诉活着的人,科学的历史作品,并不追求眼前的功利,也难以胜任给别人指定生活道路的任务。现代历史学家当然也有自己对历史的种种理解,但他主要是向人们提供真实的历史经验,供人们自己根据前人的人生经验去考虑自己的道路,而不是追求读者和自己发生共鸣,对于同样的历史,不同的人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。
历史学家吴晗曾经希望调和史学和艺术的关系,通过艺术创作,传播科学的历史知识和历史观,他的主张不为文学家所承认,为此曾和李希凡进行过激烈的争论。但他的尝试没有成功。他在解放前夕写的历史著作《朱元璋传》,以朱元璋影射蒋介石,违反了历史作品的科学规律,他的艺术创作《海瑞罢官》就引起了所谓为彭德怀翻案的疑虑。吴晗终以身殉,落下了一场悲剧。对于具有专业的历史学家身分的人来说,他可以说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。
下走十五岁即有志于史学,现已近耳顺之年,穷年累月,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。积数十年治学经验,深知史学难搞,即使对于一桩历史事件,要弄清楚它的真相和前因后果,工作十分繁琐,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,在一般人看来简直是在浪费时间。而由于史料的缺乏,许多细节真相难明。至于历史学家对它的理解,却一辈子都在随着研究的深入而深入,难有止境,无非是力求接近真实而已。近年来专业的实证史学,面临的环境又十分困难,效率低下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出版的作品,由于枯燥的史料运用和理性分析,与群众还难以沟通,仍需通过种种中介性的作品,才能多少为群众所理解,而好的中介性作品又十分难得。趁此空缺,近年来涌出了大量的所谓纪实文学,以大量虚构的史实,鱼目混珠,误导读者,破坏了严谨的学风。
下走不才,有感于上述种种经验教训,根据朋友的建议,为沟通史学和群众的联系,尝试着创作了一部历史小说:《东方女神——都督府女卫士》(四川人民出版社,1999年1月版)。拙作以民国初年复杂的真实历史为背景,虚构了一个爱情故事,来叙述早期妇女解放的艰难历程。首先必须说明,它不是纪实文学,而是小说,主要人物和事迹是虚构的。但是,下走不是借古人的酒杯来浇自己心中的块垒,而是想通过有艺术感染力的作品,让读者获得一种神似的历史感。这里主要的不是爱和恨,而是历史发展的迂回曲折,真实的历史,没有完美的英雄。人们摆脱传统的过程,是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过来的。五四时期讨论过娜拉出走以后的问题,也有一些当时人的描述,这类描述,真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,后来甚至有一种完美的结论。但历史研究的结果,真实的历史发展,比人们的预期要复杂得多。因此,下走作为一个专业的历史工作者,拙作是在长期深入研究民国初年历史的基础上,以下走已经理性地升华了的历史认识,通过虚构的故事,来模拟历史。这种模拟,不是以作者现在的感情为基础,而是以真实的历史人物的思想感情为基础,力求描写出历史上的人所走过的复杂道路和思想感情的微妙的变迁。
当然,下走不敢保证这种尝试能够成功,它需要通过读者的检验。但下走的尝试,或许会对历史题材的创作注入一点活力,如果这样,也不枉了下走的一片苦心。
(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)